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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

 

 

第一次相遇,在畢業展場的畫廊,傍晚時分,那幅被我命名為自畫像的作品前。你靜靜佇立許久,不曾移動或越線一分,好似若有所思,又彷彿只是出神罷了,而我反常的移動了步伐,裝做無比自然一般,和你一同審視那尾泛著藍色璘光,試圖貼近水面的孔雀魚。

 

「很美,但是太寂寞了。」你忽然感嘆,吐出一口唏噓,陽光漸漸退出了窗沿,將我的影子挽留似的拉的老長。

 

「...是嗎?」

 

「是啊,太寂寞了。對一尾魚來說,玻璃魚缸外面的世界再如何絢爛,也終究會令人窒息的。」

 

「幸好,一條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人們說,一條魚的記憶只能維持七秒,所以那些透明的悲傷、看不見的眼淚,都能在眨眼的瞬間歸零。

 

多好。

 

「但是那樣的話,快樂也留不住,總覺得可惜啊。對吧?」

 

我望著那一片瑩藍深淺交織,似有幽微的光,在水面懸浮。不可惜的。快樂只是個陌生人,也許很久以前,偶爾打過兩三次照面,不過我總是記不住他的臉,正如從來我也認不清其他人的一樣。

 

你在我的沉默中忽然失笑:「你真是個可悲的人,親愛的作者先生,但是我們很像。」

 

也許我應該對他識破我的身份驚訝,但是這一切又是那麼理所當然,我垂下眼,不再蠕動著嘴唇試圖為自己辯解。

 

「我會再來的。」你的聲音逐漸遙遠而輕快。

 

即使見面了,也認不出來啊。

反正無所謂吧。

 

 

 

 

 

臉盲症?什麼意思? 

臭著一張臉冷冰冰的,真以為自己是冰山王子嗎?天才?

耍什麼孤僻啊,獨行俠已經不流行了啦。

開什麼玩笑,我們同系同班了三年欸?

他一直目中無人,不認識你是正常的啦。

 

那些嗡嗡作響的耳語總是趁隙鑽入耳膜,可惜我已經麻木,連一點漣漪也無法激起。我可以分辨出眼耳口鼻,也清楚他們該有的位置,只是一堆色系相近的拼圖,我從來無法理解他們拼湊在每個人臉上的組合有什麼喜怒哀樂以外的意義,印象也不過是划過眼底,船過去了,水面了無痕跡。

 

小的時候,在人群之中,那些我疲於應付的衣香鬢影裡,遠離母親眼力所及和孩子們嘻鬧的地方,偶爾,忍不住在玻璃窗前偷偷做個鬼臉,尋找每日早晨都在鏡子中出現,但依舊陌生的那張臉。

 

吶,原來我在這裡。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連這樣的力氣都失去了呢。

不再掙扎著,去記住那些聲音和氣味了。

母親是什麼樣子的?

我是誰?

 

當一條魚多好,至少,孤單的時候也記不住要去悲傷。

 

 

 

 

 

離開校園以前,你果然每天都在那幅畫前報到,從夕陽的餘暉裡走來,總是背著光讓我看不清表情。

我們聊美術史的濫觴,不同流派的名家,沙龍藝術的朦朧和文藝復興的浪漫,從星空到提水壺的女孩。

在此之前,都是相同的開場白。

 

「我們認識?」

「你最好現在開始記住我的臉。」

「那很難。」

「我知道,不過嘗試吧。」

 

你的尾音有著我的畫裡從沒有過的寫意,並且似乎有無限的耐心能堆疊熟悉。

曾幾何時,我也嚮往這樣的語調。

我點點頭。

 

 

 

 

 

後來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

就像你應該看穿我一般理所當然的?

也許我們真的很像,即使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如同我的一絲卑微,也許我們是一體兩面。

 

 

 

 

 

「你應該來一場旅行。去水都威尼斯,有五彩繽紛的貢多拉,畫幾幅印象派的日出日落!」

 

被你從身後環抱著,我灰敗的心彷彿跟著莫內畫裡光影的推移,久違而鮮活的悸動起來。

 

例行的拜訪完心理醫生,我心知肚明夾雜在他歲月刻出的額紋之間的是有些濃重的灰色,卻難以釐清緣由,但這只不過又是許多讓人心煩的另一件事而已,我決定將他擱置一邊。

 

在人流中回過身去,掠過一張又一張不具意義的眉眼,你握住了我的手,我忽然驚覺,初見的歲月已經離我們好遠好遠,那些青澀如今已經太過模糊,模糊到好像你從最初始的時候,就應該這麼站在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怎麼樣形容這樣的感覺,只隱約認知它應該是溫暖的。

 

想來想去只能擠出另一個關於魚的譬喻。也許就像洄游魚類窮溯了半個世界,終於找到生命的歸宿,是初始,是結束。

 

本應從一而終。

 

聽著我的有感而發,你笑了。

 

「那我們就當兩條魚好了,你最喜歡的孔雀魚,我陪你一起寂寞。」

 

說好的那趟旅行,後來我們還是沒能去成,出於我對於未知的飛行和人群無法根除的恐懼,我們在市立美術館看了一場關於梵谷的特展,那是我們最喜歡的畫家,達成共識,沒有之一。

 

喜歡他畫中的向日葵,飽滿的也好,乾枯的也好,甚至扭曲的也好,明亮的、鎔金一般的筆觸張狂而熱烈,像是要燃燒生命中他所能見過最燦爛的顏色,那樣毫不保留的盛放,焚燒殆盡也在所不惜的樣子。

 

紀錄一朵名為Vincent van Gogh的向日葵,他的精神受盡了疾病的摧折,還是拼命留下最後的輝煌,即使油盡燈枯以後,只有凋萎。

 

「他對向日葵的執著,就像你對畫室裡的那些魚一樣呢。」

 

那時我有種直覺,

你或許是我生命中最鮮明的顏色了。

 

 

 

 

坐在矮凳上,我對著空白的畫布,染滿了藍色顏料的畫筆模擬了一個起手的姿勢,開始發起呆。

 

今天你不在身邊,正好我也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幫我畫一幅畫有這麼難嗎?

 

如果來電顯示上沒有弟弟的名字,還真的連聲音都認不出來了,我艱難的思考著。

 

我是真的缺錢,你現在走紅了,得了獎大牌了就連這個小忙都不能幫?從以前到現在你就沒做過一件身為哥哥應該做的事!

 

那麼,那些紙鶴和送給爺爺的生日卡片,又算什麼呢?可能是粗啞的叫嚷和軟嚅的童音相去太遠,也可能是記憶中至少失望透頂的語氣不屬於那個小小的身體,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

 

頭隱隱脹痛,感覺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又什麼也不想做。

 

給自己倒了杯水,環顧畫室中大大小小的孔雀魚,如同被包覆在水底一同悠游,擺動絢爛的尾鰭,如同一室流動的繁星點點,某處有幽微的光,不屬於我,如同此刻的我也不屬於門外的世界。

 

唯一一幅人物肖像,是鏡子中倒映出的你,是我偷偷試圖留下的某一種見證。

 

我多麼害怕有一天,如果連你也認不出來,就沒有另一隻魚能夠陪我寂寞了。

 

所以別離開太久,我害怕我的記憶力也許只有七秒──眨眼醒來,又將夢境歸零。

 

你說的沒錯,留不住的快樂,那是遺憾。

 

 

 

 

 

午後,畫室的光線變得昏暗,手機鈴聲突兀的畫破寂靜,再次響起,將我從不知何時陷入的酣眠中驚醒。

 

「喂?」

喂?鼻音怎麼這麼重,剛睡醒?

「啊,嗯。」

今天晚上還要舉行慶功酒會呢,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大場面,但是會有很多老師和畫商來...

 

我從眼角餘光看見你溜進來,悄悄在我身邊落坐,無聲而流暢的,打量我不自覺皺起的眉頭,捏捏我的手:「還有我呢。」

 

連一句嘆息般的安慰,都那麼的安靜。

 

...你在聽嗎?

「嗯。」

那就好,總之你畢竟是今天的主角,不要遲到了。

「我知道了。」

 

 

 

 

 

反覆確認了手上抄錄的地址,上了漿的西服看似硬挺,其實更讓人彆扭,化著精緻裝容的女性迎了過來,公式化的微笑得體,並且恰到好處,她挽起我的手。

 

「你可真讓人久等,大藝術家。」

 

我這才連繫起電話裡的女聲。

 

「姐姐。」

「這次總算答對了。」

 

她翻了個白眼。

 

然後又是格格不入的觥籌交錯,機械的走過一圈交際,眼花撩亂。

 

我忽然又回到了母親舉行的宴會之中,聽著他人斷斷續續,或高亢或刻意壓低的談笑,急需找一面鏡子,確認自己的存在。

 

還是你這個做姊姊的有眼力,第一次幫他投稿就奪了這麼大一個獎。

我特別欣賞他這一系列孔雀魚的作品,這棵搖錢樹你可藏了不少年啊!

唉,可別這麼說,那都是承蒙老師們賞識呀...

 

忽然,我從窗邊的倒影看見了你,視線在已經落下的夜幕裡交會的一瞬間,你我相視而笑,然後我讀懂了你的唇語,同時有些後知後覺的驚喜,我終於能夠不靠聲音氣味的,記住你的臉了。

 

(逃吧?)

 

逃吧,一起逃離這裡。

逃離這些陌生的面孔,逃離,這一切。

 

多麼吸引人的字眼,我幾乎不假思索的點頭,任你拉起我的手,穿越眾人的不敢置信的驚叫怒罵,拔腿狂奔起來。我可以感覺到自由的空氣在胸膛膨脹充滿,如魚得水一般,我們投入夜風的沁涼,只有彼此。

 

疾風流過指尖,我彷彿錯覺自己幻化出綴著星光的鰭,掠過城市的霓虹,像透過水波光影折射而晃動的景色,開始學習以鰓呼吸。

 

 

 

 

 

──

 

煞車聲如此刺耳,失速的探照光線疾駛而來,人群與方激起的煙塵一般,無序而慌亂。

 

啊!搞什麼!?

撞到人了!

救命!出事了!有沒有人幫個忙啊!?

好可怕..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哭,但我感覺不到眼淚落在臉上的觸覺了,我想假設它應該是滾燙的,像在小說裡讀到的一樣,我想說別哭,思緒卻又不禁飄渺起來。

 

魚應該有眼淚嗎?

即使有,透明的、混合在水裡的眼淚,又怎麼能被看見呢。

 

 

「為什麼..為什麼要奮不顧身的推開我?沒事的,你明知道...」你將我開始脫去力氣的手貼在頰邊,哽咽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明明就知道我從來都不是真實的。

 

我感覺自己正用力扯出一個虛弱的,發自內心的微笑,身上的疼痛來自五臟六腑的震盪,心情卻很久沒有那麼輕鬆過了。

 

「我知道啊。」

 

「但是,你給我的愛,一直,都是真實的...」

 

擁有一個理想中的自己,並不算自欺欺人,對不對?

 

恍惚中,我有一閃而逝的領悟,在玻璃魚缸裡的,藍色的孔雀魚,外面的世界再如何絢爛,最清楚的景色,從一而終一的伴侶,始終都是自己的倒影。

 

我放任自己像更深處的黑暗泅泳而去,如同洄游魚類窮溯了半個世界,終於找到生命的歸宿。

 

 

 

 

 

是初始,

也是結束。

 

 

 

 

 

(_Fin. 91@1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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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ジョイ ♩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